2020年夏季,發生一連串關於電影《花木蘭》的風波,在政治之外,我們另外來認識關於《花木蘭》的兩則語言小知識。
唧唧復唧唧,唧唧是什麼聲音
唧唧復唧唧,木蘭當戶織。不聞機杼聲,惟聞女嘆息。問女何所思?問女何所憶?女亦無所思,女亦無所憶。昨夜見軍帖,可汗大點兵。軍書十二卷,卷卷有爺名。阿爺無大兒,木蘭無長兄。願為市鞍馬,從此替爺征。
東市買駿馬,西市買鞍韉。南市買轡頭,北市買長鞭。朝辭爺孃去,暮宿黃河邊。不聞爺孃喚女聲,但聞黃河流水鳴濺濺。旦辭黃河去,暮至黑山頭。不聞爺孃喚女聲,但聞燕山胡騎聲啾啾。
萬里赴戎機,關山度若飛。朔氣傳金柝,寒光照鐵衣。將軍百戰死,壯士十年歸。歸來見天子,天子坐明堂。策勳十二轉,賞賜百千強。可汗問所欲,「木蘭不用尚書郎。願借明駝千里足,送兒還故鄉。」
爺孃聞女來,出郭相扶將。阿姊聞妹來,當戶理紅妝。小弟聞姊來,磨刀霍霍向豬羊。開我東閣門,坐我西間床。脫我戰時袍,著我舊時裳。當窗理雲鬢,對鏡貼花黃。出門看伙伴,伙伴皆驚惶:「同行十二年,不知木蘭是女郎」。雄兔腳撲朔,雌兔眼迷離。兩兔傍地走,安能辨我是雄雌?
木蘭織著布,結在心底的事卻愈來愈沉,陡然,她放下了織布的梭子,決定代父從軍去。這是我們都很熟悉的〈木蘭詩〉內容。
北朝五個朝代(北魏、東魏、西魏、北齊、北周)皆為胡人建立,民風開放且剛健,女子率真而自然,習武的女子甚至被社會所推崇。同時代的〈李波小妹歌〉便歌頌了一位「褰裙逐馬如卷蓬,左射右射必疊雙」的颯爽女子。花木蘭的故事若放在其他漢人的朝代便啟人疑竇,但若是發生在北朝,就頗令人信服。
「唧唧復唧唧,木蘭當戶織。」昨夜接到軍帖,阿爸(原文稱阿爺,這是北方常見稱呼父親的方式)斗大的名字就在上面。可是讓年邁的阿爸趕赴戰場,無疑是直接判他死刑啊,思及此,我怎麼還能安坐在此呢?
選項A:於是,木蘭停止了手上的動作,唧唧復唧唧的「織布聲」也跟著戛然而止。
選項B:於是,木蘭停止了手上的動作,但窗外唧唧復唧唧的「蟲鳴聲」襯得木蘭心裡好慌。
選項C:以上皆非。
選項A是以前國立編譯館課本所選的注釋,選項B則是國立編譯館在正注解下收編的另說。但兩個答案都非正解。以一個修習古音專業的人(我!我!我!舉手!)來看,這兩種解釋都不通,「唧唧」就是嘆息聲呀!
首先,「唧」在中古音時代是入聲字。入聲字就是收尾聲短促的字,比如閩南語唸「國」、「急」等字都有短促收尾感,所以「國」、「急」在古代就是入聲字。而現代國語沒有相對等這個「唧」字的古音,只能唸成近似於「嘖嘖」般舌肉塞牙縫的音。【編按:此處本有許多音標符號,但礙於網站效果只能略作刪減,欲知詳情,請參見《新舊聞》。】
同樣是中古音的例子,中唐白居易的〈琵琶行〉有一句可為佐證:「我聞琵琶已嘆息,又聞此語重唧唧。」白話解釋就是:我聽到琵琶女彈奏的琴聲已經嘆息,又聽到她說自己淒清的身世,我再一次嘆息。
近年來,愈來愈多語音專家投入教育部的字典編纂,這個「唧唧」已列出「嘆息聲」的解釋了。
也許木蘭就是知道後代的人會搞混她的話,所以在「唧唧復唧唧,木蘭當戶織」之後,加上了註腳──「不聞機杼聲,惟聞女嘆息」啊!
木耳與雞蛋,木須龍是什麼龍
前一版迪士尼的《花木蘭》動畫電影,在主角花木蘭身邊創造了小巧可愛的木須龍角色,當時臺灣版的國語配音還找來「本土天王」吳宗憲,傳誦一時。但是,龍就是龍,為什麼叫木須龍呢?什麼是「木須」呢?
名廚阿基師在益智節目中曾斬釘截鐵地說:「木須就是黑木耳啊!」
節目播出後,「木須是什麼」在網路上引起熱議,有人持不同見解,美食家胡天蘭便說:「木須就是雞蛋,這是北京的土話。」是的,木須就是雞蛋,胡天蘭只說明了現象,卻未觸及問題的內裡,為什麼北京人要稱呼雞蛋為木須呢?
這個「木須」原本寫作木犀(樨),木犀在古詩詞中是常見的詞,如:宋代韓淲的「一曲西風醉木犀,天香吹夢入瑤池」。而在古詩詞中許多詞彙都有雅稱,如:月亮又稱玉輪、玉盤、素娥……等,木犀指的就是桂花。但是桂花跟蛋有什麼關係呢?
世界各地語言多有以生殖器來作為詈語的例子,中國北方人則習用影射男性生殖器的「蛋」字來罵人,如:王八蛋。此時作為菜餚中常見材料的「蛋」,在人們對菜名求雅的心理下,就會被替換為其他的詞。
北人罵人之辭輒有「蛋」字,曰「渾蛋」,曰「吵蛋」,曰「倒蛋」,曰「黃巴蛋」,故於肴饌之「蛋」字輒避之。(清徐珂《清稗類鈔》)
北方店中以雞子炒肉,名木樨肉,蓋取其有碎黃色也。(清梁恭辰《北東園筆錄》)
不說「蛋炒飯」,也不說「蛋花湯」,那該怎樣稱呼這些菜名呢?當然可以簡單些,把「蛋」改稱為「雞子」,但似乎還是不夠雅尚,還不足以喚醒廣大饕客們的味蕾,那就用「木犀(樨)」吧──淡黃的桂花盛開時,正像打散的蛋液哩!
明白了「木犀(樨)」就是「蛋」的代稱後,還要問的是,「木犀(樨)」怎麼變成了「木須」?原來,這是以滿人口音來說漢語詞的結果。
清時,滿人入主中原,與漢人交往頻繁,當滿人開口說不正宗的漢語時,不可避免便把滿語的發音習慣帶入漢語。「木」母音為ㄨ,發音時嘴巴嘟嘟的,為圓唇音。「犀」的母音原為ㄧ,發ㄧ時嘴是水平裂開的。但在滿人的嘴巴裡,基於「元音和諧律」*,會很自然地把前一個的ㄨ的圓唇特性帶到了後面的ㄧ。你可以試著發ㄧ的音,然後把嘴唇嘟起來,你就得到ㄩ的音,「木犀(樨)」聽來就是「木須」。民間不知道原來應寫為「犀」字,便誤寫成了「須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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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那樣遙遠的年代,北風勁且哀的蠻荒大地,一個身形單薄的女子,身上的鎧甲在月色與雪光下映得發亮。她想著,一定要打勝回家。回家,看看父親的身體,嘗嘗母親的手藝,瞧瞧弟弟是否又長高了,想著,哆嗦的身子便不覺著冷了。
*滿人的語言屬阿爾泰語系,有所謂的「元音和諧律」,即詞根母音的部分或全部的特性會影響到後面的詞綴。
撰稿人:彭心怡
(以上摘自《新舊聞:從皇帝離婚到妓院指南,從海賊王到男王后,讓人腦洞大開的奇妙連結》)